常約瑟 Joseph Chang

五年前正值我處于事業巔峰,與妻兒女們過著其樂融融,溫馨小康的日子時,沒想到命運給我開了一個殘忍無情的玩笑。我得了晚期腎癌。這對於我這個平時甚少去醫院看病的人來講不啻是當頭一棒,晴空霹雷,飛來橫禍。

我被告知,我所得的晚期腎癌在現代醫學中是個疑難的不治之症,平均存活率只有一年的時間。在短短的六個月裡,我在死亡的幽谷裡徘徊了兩次,飽嘗了兩次大手術之極痛。我的世界仿佛從一座優雅,堅固的城堡墜落成一堆將被棄之的斷壁殘垣。

手術後的我留下了一個百孔千瘡,殘山剩水的身軀。除去兩次手術後遺留下的貫穿腹部的慘不忍睹的巨大傷痕外,我失去了左腎,因為長的如拳頭那麼大的癌瘤原生在左腎上;我失去了胰臟,因為在第一次手術切除了左腎後的三個月內,癌瘤急速擴散到我的胰臟;我失去了十二指腸,一部份胃和脾,因為摘除胰臟的手術有如深入虎穴,需要過五關斬六將,穿越肝,胃,十二指腸,脾等層層臟腑器官。

失去了這麼多上帝創造的珍貴器官,我發現自已如同嬰兒般的無能無助,生活的每一天每一時刻都是一個未知的艱辛挑戰。殘留下來的胃變得異常的敏感,只要我略吃一點它不喜歡的食物,就會大鬧天宮,讓我痛不欲生。失去了十二指腸,不管我咽下什麼山珍海味也無法把營養全部吸收進體內。失去了人體內唯一的一個既是外分泌腺又是內分泌腺的胰臟,麻煩就更大了。失去了胰臟製造的外分泌液和消化酶,每頓飯前我必須牢記要吞下一種叫Creon的昂貴消化酶藥物,否則吃下肚子的任何食物都無法被消化掉。失去了胰臟內分泌腺製造的胰島素,我的血糖就會上升到致命的極點,隨時都會去死亡幽谷徘徊。為了能夠把血糖控制在一個正常的範圍內,我必須在吃每頓飯之前往自己的身體內注射胰島素。我必須至少一天五次用尖針扎手指去測驗血糖的指數,然後根據測驗後的結果去調節胰島素的藥量。我變成了一個"生物人",每一時刻要依賴藥物去維持我的生命。

最讓我這"生物人"哀痛欲絕的是接到的"死刑宣判書"。雖然第二次手術成功地把毒瘤與胰臟切除,手術後三個月後的CT 掃描顯示出腫瘤再現,並每三個月以増倍的速度繁衍。我被告知我的生命只剩有一年的時間了。在醫生的建議下,我報名當了"白老鼠",加入了當時還沒有上市的一種標靶新藥的臨床試驗。醫生告訴我,如果運氣好的話,這個標靶新藥的臨床試驗也許可以把我生命期限延長一年。

這是我一生落入最低谷的風雨晦瞑的日子。如果說兩次手術來的太快,沒有讓我有太多時間去想死亡就被糊裡糊塗地推上了手術臺,這次當"白老鼠"的經歷就不可同日而語了。參加標靶新藥臨床試驗的病人每兩個星期就要抽一次血檢驗各種不同的指標。每三個月就要照一次CT 掃描,觀察標靶新藥對腫瘤的治療效果。每次去醫院見醫生聽取檢查結果都是一次魂耗魄喪的經歷,如同是踏上一次通向死亡的旅途。

人固有一死,這個道理人人都知道,但輪到自己面對死亡時,並不是人人都真正面對死亡的。據說有人做過調研,百分之六十的癌症病人是被自已的病嚇得抑鬱而死的。雖然無從去查詢這個調研的準確性,我想這個調研的結論有它的真實性。當我這"白老鼠"瞭解到我的醫生和標靶新藥臨床試驗是用每三個月的療程做為他們的計算單位來觀察治療效果時,我意識到死亡距我只是寸地尺天。我陷入了死亡的恐懼痛苦之中,血淚盈襟,魂斷如殘絲。

人在絕望無助之時,才會更加依靠那創造天地萬物的上帝。在這段艱難的日子,我時常仰望蒼穹,祈求上帝賜予我力量和平安。我時常閱讀聖經,盼望聖經裡的話語言詞變成活的泉水,醫治我心靈上的創傷。

最終説明我從晦瞑的幽靈裡解脫出來的是一個在聖經長卷中我意想不到的人物。他既不是大名鼎鼎的十二位使徒的領袖,有著高談雄辯才幹的彼得;也不是寫了十三本聖經書卷的多產作家,在基督教歷史長河中被稱之為最偉大的傳教士保羅。他是一個沉黙的人,沒有寫過一本聖經裡的書,甚至在聖經裡找不到他講的任何一句話。他是一個病患者,雖然聖經上沒有淸楚地記載他患的是什麼病,我猜想他和我同病相憐,患上了類似癌症的不治之病。雖然這個身患重病的患者沒有給後人留下片言隻語,但凡是讀過聖經的人都不會忘記他。他就是死了四天之後,被耶穌從墳墓裡呼喚死而復生的拉撒路。

病中重讀拉撒路死而復生的聖經章節,在我心靈中揭示了一個嶄新的畫頁。對我來說,他不再是一個二千年前遙遠的歷史人物,他死而復生的奇遇不再是如傳說中莫不可測的神跡。他就活在我的身邊,用他默然的榜樣帶領我走出苟延殘喘的幽谷,賦于我勇氣渡過逆境中每一天無法預測的難關。

拉撒路的墳墓"是個洞,有一塊石頭擋著。"耶穌説:"你們把石頭挪開!"(約11:38,39)這短短的幾句經文,讓我頓開茅塞,領悟出在晦瞑的幽靈中徘徊的我與拉撒路鑽進了同一個洞。這洞是個黑暗的死穴,進去的人便陷入恐懼絕望中無法自拔。這洞沒有空氣,進去後讓人窒息,沒有了求生的欲望。這洞被一塊巨石擋著,不把它挪開,洞裡的拉撒路和我沒有一線生機,只能束手待斃。

拉撒路與我無法憑我們個人的力量去挪開擋在我們洞口的巨石。他畢竟是一個已經氣絕了四天的死人,他的屍首已經開始腐爛散發臭氣。而我也是一個拿到了死刑宣判書,被揮之不去的惡魘無情地吞噬的癌症四期病人。沒有任何其它的選擇,擺在我面前唯一的生路,就是完完全全地依靠那至高無上全能的神伸出祂憐憫的手挪開擋在洞口的巨石。

在墓洞裡的拉撒路"手腳裏著布,臉上包著手巾。"(約11:44)他是一具僵屍,一個被死亡緊緊捆綁住的軀殼。在耶穌的一聲呼叫下:"拉撒路出來!"(約11:43)他從死亡中復活,身上的捆綁被解開,從墓洞裡走了出來。拉撒路向我揭示了一個奧秘。如果一個人學會了如何去面對死亡,就會知道如何去珍惜他人生旅途中的每一天寶貴時光。這是我的必修課。我開始懂得必須要學會把自已完全地交托,坦然地面對死亡,平靜地接受死亡,解開懼怕死亡的捆綁。這樣我才可以從終日血淚盈襟,殘絲斷魂的逆境中走出來。

從懼怕死亡的捆綁裡解脫出來,我如同嬰兒似的開始了一個新生活。

我不再把每三個月的CT掃描檢查報告視為死刑判決書。不管每次的報告是喜還是憂,我都把它當作上帝給我這新生嬰兒擺設的滿月酒。相比世界上大多數腎癌胰臟癌晚期患病者沒有太多時間與親人告別就離開人世,我就幸運多了。我享受到一般癌症患者得不到的VIP待遇。由於我是標靶新藥臨床試驗的"白老鼠," 我的血液每隔兩個星期就被送去兩個實驗室用來做各種分析測檢,我的身體每三個月就被CT掃描一次,腫瘤增長的任何細微變化都逃不出醫生的觀察。這給了我特別的祝福,在我走入癌症旅途終點之前,有珍貴的時間去向親人和友人們傾訴我對他們的爰。

我不再為自己成了"生物人"而自怨自哀。失去了腎,十二指腸和胰臟讓我每天都要面對著不可預測的困境與挑戰去維持我的生命。每當殘缺不全的胃在大鬧天宮,血糖超高或超低而引起我腿腳發軟,心臟壓力加大,心脈急速快跳,頭暈眼花,我都會感慨,驚歎,讚美創造天地萬物的神的大能,祂可以在人體內創造出這麼多不可思議,無可代替的珍貴器官。我為自已過去在沒有失去他們時那理所當然的心態而汗顏無地。

我不再徘徊在郁卒,絕望的幽谷之中。死而復活的拉撒路從穴洞裡走出來後究竟又活了多久,我無從考查。但我相信因為他經歷了死亡,學會了怎樣去擁抱死亡,他活的每一天都沉浸在上帝的榮耀之中。去數算他究竟又活了多久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同樣的道理也應該運用在我身上。

光陰荏苒,賓餞日月,今年已經是我走在癌症旅途上的第五個年頭了。當初與我一起參加標靶新藥臨床試驗的癌症患者大都撒手長逝了,但我還奇跡般地活著,成了試驗室裡碩果僅存的"稀有動物小白老鼠。" 每個月走進醫院複查時,我的腫癌醫生總是熱情相見。握手言歡之間,他微笑的眼神好像在說:"你還活著!"他告訴我在眾多參加標靶新藥臨床試驗的病人中,我名列百分之一的前列,是屬於收到最好的療效,活得最久的極少數幸運病人之一。

"我還活著! "這句話竟成了我近年來開口回應親朋好友問候時的一句口頭語。熟悉我病情的人理解深藏這句話內的涵義,但有些不太瞭解我病情的友人聽到這不尋常的開口白後,會不知所措地窘默片刻,設法尋找合適的字句來繼續我們的談話。
在與癌共舞的五年中, 遠離了繁劇紛擾的工作,讓我有機會與家人朝夕相處,體會蝸居家中的溫暖。這是在我與內子從相識到相守共同牽手三十多個春秋裡最情意深篤的歲月。我們一起在後院的山坡上澆灌生機盎然的花草,種植蔬菜, 喂池塘裡五顏六色的錦鯉魚,聽一對可愛的鸚鵡吱吱喳喳地唱歌,到雞籠裡拾幾只母雞下的捧在手裡還熱呼呼的蛋,與兩只忠實可爰的狗兒嬉耍為伴。我珍惜這些與內子鶼蝶情深,相濡以沫的每時每刻,把每頓粗茶淡飯都視為上帝賜予的最後晚餐。

蝸居家中養病並不意味著生活在與世隔絕的世外挑園裡。我嘗試享受著"施比受更有福"的樂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去説明周圍需要幫助的人,將春暖花開留在他們的心間。隨著我的生命每三個月一次地延續, 我無意識地當了業餘癌症諮詢顧問。不少新確診的晚期癌症病人聽聞我的病例後紛紛打電話來詢問我治療的情況。在交談中,我聽取他們的傾訴哀腸,安撫他們的痛心傷臆。我成了一個活的見證,與他們分享我在癌症旅途上的經歷磨練,從恐懼死亡,到接受擁抱死亡。學習如何完全地交托,每天都活在神的榮耀裡。

在接受長期的標靶新藥治療癌症的過程中,藥物的副作用開始在體內反應,沒法讓我如健康人一樣預先安排任何的長期計畫和行程。這對於自小就酷愛音樂,經常為內子的小提琴教學室裡的學生彈鋼琴伴奏的我來說是一個新的課題與信心上的挑戰。每次看到內子寫在她教學日曆上學生們演奏或比賽的日程對我來說都是一個不知能否跨邁的里程碑。每次與這些可愛的孩子們登臺表演讓我都沉浸陶醉在人生華美的最後樂章。

與癌共舞,我不再懼怕死亡。雖然兩個月前的CT掃描確診我的癌症已經擴散到肺部,我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不去計算還剩多少時間走到人生旅途的終點。"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馬 6:34)我心懷感恩,恬然自得地邁步于我的癌症旅途上,盡情領略欣賞路邊風恬月朗的美景,力所能及地伸手説明路人跨越荊棘寒途。

我不再把癌症視為飛來橫禍,而是把它當做上帝賜給我的一個獲得超絕非凡嶄新生命的階梯。